安澜

【牧三】糖霜的味道(十二)

  之后那一整天,阿牧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,兴奋里夹着期待。对他而言,这种心情很少遇到,就好像冬眠的动物从土地里钻出来,期盼外面的春天。在他的印象里,那天海是蓝的,风是清的,夏天的景色明丽而清爽。 

  然而,尽管阿牧如此成熟,也不免忘记一些简单的道理——凡事都不能想得太美好。那天晚上三井倒是没让阿牧等多久,如约而至。但这个人却毫无赴约的觉悟,既没好脸色,也没好精神,见面无话,整个人无精打采。打了两个回合,脚步都跟不上了。 

  “不用再打了。”阿牧看他这个令人担忧的状态,果断喊停。 

  三井一愣,忙摆出逞强的架势:“没事,再来!” 

  阿牧拧起眉毛,盯着三井上下打量。“干什么?”三井被盯得发毛。阿牧逼近他,非常严肃地问:“你今天训练量有多少?”三井似乎明白了阿牧的意思,可还是嘴硬了一句:“这有什么关系?” 

  “当然有关系!训练量过大,不但没有效果,还会给身体造成负担,增加受伤的几率。所以我问你,一天训练量多少?”阿牧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队长的威严,口气就像个教育学生的老师。 

  三井被说得一时语塞,气势上也弱了几分,憋了一会儿才说:“你以为你是谁啊?训练量多少我自己有数,樱木曾经在一周里投了两万球,我这点训练算得了什么?” 

  “两万球?”阿牧吃了一惊,”原来他的投篮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啊。” 

  “是啊,那家伙……很厉害吧。”三井嘴角微微上扬,语气里却飘出一丝怅然。 

  “樱木同学的体力确实惊人,但樱木是樱木,你是你。” 

  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!” 三井立刻不满意了。

  “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说每个人能承受的负荷不一样,标准也不一样。来,坐下吧。”阿牧很大方地向后让了让。

  “干什么?” 

  “我看你刚才的步伐不太对劲,要小心运动过度腿抽筋。你若信得过我,就让我帮你看看。” 

  三井犹豫了一下,居然乖乖地坐下了,大概确实是感觉不太好,一身的疲态藏也藏不住。阿牧低下身,按住紧张的心,试探性地伸出手,那小腿已经热得发烫,揭示它的主人有多么拼命。三井起初有些抗拒,眼睛警觉地盯着对方。慢慢的,阿牧按得很舒服,他渐渐放松下来,呼出一口气,好奇问道:“你这手艺从哪里学来的?” 

  “学校里的保健医师,”阿牧低着头一边按一边说,“平时队里训练时不时会遇到腿抽筋脚崴什么的,自己学会了,就不用总是麻烦人家了。” 

  “哇,不愧是私立学校,还有会按摩的保健医师呢,真令人羡慕。”三井啧啧称赞。 

 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到海南来呢?干什么要去湘北?阿牧差点就要问出来,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。他本能地感觉到,有些话不要问,不要打扰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融洽。 

  三井又说:“你倒是很能替别人着想,看不出来嘛。” 

  阿牧一抬头,发现三井正笑盈盈看着自己,一双眼睛漆黑发亮,好似天上的星星。他忙又低下头,集中精神说道:“职责所在,我是队长。教练经常叮嘱我,队员们训练起来难免会有意外情况,一定不能让大家受伤。” 

  三井听了这话就不出声了,忽然一动不动。又过了一会儿,阿牧放开手,“好了,以后一定要注意。”他再次抬起头,这才发现三井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惬意了,眼睛也没了神采,呆呆地凝视前方。 

  “三井?” 

  三井回过神,看看阿牧,勉强着笑了笑,可阿牧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,倒像有层悲伤深藏在笑容下面。是的,正是这种悲伤对他来说有点熟悉,那天在体育馆的走廊上他也曾见到过。

  “没准是有点累,今天就到这儿吧。明天等我休息好了,一定叫你好看。”三井扬起骄傲的双眉,可阿牧分明看出他在勉强。今晚的夜幕有些沉重,天上没有月色,反而布满了浓密的黑云。路灯铺下昏黄的光,又给空气添上了一重闷热。三井站起身,甩一甩汗,不满地瞪一眼天色,说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 

  “三井。”阿牧从后面叫住他,忽然有了个想法。 

  三井停顿了一下,才转过身。阿牧冲他笑了笑,难得厚一次脸皮,“以后你做体能训练带上我吧。”三井听了,迷惑地看着他,然后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。 

  那天,阿牧说服了三井,在剩余的暑假里一起做体能和球技训练,当然还是用了点激将法。阿牧慢慢地开始了解三井,这人看起来有些神秘,其实性格很简单,只有触到了某些敏感的地方,他才会显出不同的一面。一定发生过什么,阿牧越来越有体会。 

  之后,凭借这几个月的了解,阿牧连夜为三井制定了一份体能训练计划。在学校里时,他一直是教练的助手,负责过许多学弟的日常训练,帮助过许多人提升,他很有信心。从那日后,三井早锻炼就变成了两个人的运动。 

  “跑到这里就可以了,不要跑太多,接下来还要做其他练习。” 

  “引体向上十次一组,根据体力来。千万记得,不要一次连续做太多,中间要休息一下。” 

  “负重训练先不要做了,你的肌肉已经满负荷了,再做只会适得其反。” 

  第一天的训练进行得不太顺利,阿牧忽略了一件事——三井可不是他的学弟,不会那么听话。 

  起初三井很傲气,也很不服气,总是说:“我凭什么要听你的?” 

  于是阿牧很有耐心地向他解释各种道理,然后三井会眯起眼睛,皱起眉头来听,越听就越有自己的想法。阿牧觉得自己绝对有当老师的天赋,居然能不厌其烦的讲解,直到三井再也说不出反对为止。 

  到了晚上,天气不那么炎热了,他们再约好出来做一对一练习,阿牧负责防守,三井负责进攻,打过几轮再换位。几天下来,两人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训练效果,三井也再没有理由不服气了,还会虚心地请教。 

  “这样对吗?” 

  “我该怎么做?” 

  “这个程度可以吗?” 

  阿牧惊喜地发现,三井其实是个好学生、优秀生,这一天天的训练中,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进步。明明是个可塑之才,为什么会缺乏训练呢?阿牧总是忍不住从这样那样的所见之事里辨析出某些可能的原因,同时又为这样的窥探而忐忑。 

  暑假的天气还是很闷热,可这一点也不影响两人训练的劲头。这天享受过一场酣畅的对练后,三井抱着篮球,望着朦胧的夜空,问道:“你们海南都是这么训练的吗?” 

  阿牧含糊地应了一声,心里却揶揄,都像这样一对一监督训练,除非学校再聘二十名教练。他瞧一眼旁边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,忽然起了好奇心:“你们湘北是怎么训练的?” 

  “我们……一般就自己训练。” 

  阿牧觉得三井没理解他的问题,“嗯,那么安西老师给你们布置什么训练计划呢?他可是有名的国手呢。” 

  三井没答话,只是咬了咬嘴唇,垂下了眼睛。月亮从云层的缝隙露出一点两点的银辉,淡淡地映在他脸上,像是罩上了一层白霜。不知是否是错觉,他的眼睛里也落了霜。阿牧不再问了,凭着这段时间相处的经验,他直觉地感到自己的话又触碰到了某个敏感地带,再问下去,这家伙不是变成乌龟,就是变成刺猬。 

  果然,三井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了,阿牧忙岔开话题道:“我看今天的训练已经圆满完成了,这天太热,我们去买饮料喝吧。” 

  “谁说完成了,不是还差十个来回吗?” 

  “是吗?可我已经觉得快撑不住了,就到这儿吧……”阿牧扇扇衣领,说得有气无力。 

  三井眯起眼睛,不可置信,“你也有撑不住的时候?” 

  “走吧,我的水都喝完了。”阿牧摇晃一下自己的水壶,显得有些迫切。 

  三井呆了一下,被说服了,“好……好吧。” 

  于是两人各自收拾了东西,走过旁边一条街,那里有一家便利店。阿牧想起上次三井请喝的汽水,便主动提出请客,三井欣然接受。 

  “久等了,”阿牧买了饮料和各色饭团,一股脑都铺开到便利店的餐桌上,打球到现在不光是口渴,晚饭吃的那点份量早就消化殆尽,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。 

  然而三井最先看到的是面前的两罐宝矿力,这令他意外,眼睛里泛过一丝微妙的波澜,对着一桌子事物迟迟未动。 

  “不知道你吃什么口味,就多拿了一些。”阿牧在他旁边坐下,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听易拉罐,又剥开饭团往嘴里送。 

  “你太客气了。”三井笑得有些拘谨,这才缓缓拿起另一罐。阿牧剥开第二个饭团时,听到三井‘咔哒’一声打开了宝矿力。他在心里松了口气,忙把饭团往嘴里送。 

  “你不来点吗?”阿牧问。 

  “不太饿。”三井摆起架子。 

  阿牧指指一个包装鲜亮的饭团,“这种是当季限定款,味道不错。” 

  三井依然在犹豫,“晚上多吃碳水化合物不太好吧。” 

  “偶尔吃也没那么要紧。” 

  “好吧,那我不客气了。” 

  小小的便利店里顾客稀少,两人靠着窗边,享受着简单的一顿夜宵。窗外是灯火点缀的夜晚,对阿牧来说,这真是难得的惬意一刻。他们终于成了朋友,可以在篮球场以外的地方放松地聊天,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,几个月前他还以为再也不会遇到三井寿这个人。 

  然而这份惬意又引出了新的烦恼,暑假就快要结束了,一想到这个,阿牧在心里隐隐地盼着,希望这个夏天永远都不要到头。 

  又过了一天,早上依旧是元气满满的晨练,到了下午天气开始变化,忽然刮起了风,一阵阵地不停歇,吹走了肆虐多日的闷热。再到傍晚,阿牧刚出门就看到天上阴云密布,像是要下雨。这几天过得太开心,他都忘了关注天气预报,低头看看两手,什么雨具也没带。 

  抱着绝不能爽约的信念,他依旧赶去了那个露天小球场。令他高兴的是,三井也已经到那了。然而两人见面刚说几句话,不大不小的雨点就从头顶落下来。雨点很快变成了雨线,话也说不成了,只好先去避雨。 

  他们先找了处房檐下站了一会儿,雨线很快又变成了雨柱。风又大,雨又急,街上的行人或顶着伞、或罩着雨衣,在路上艰难地行走。阿牧在心里抱怨这鬼天气,看来球是打不成了。看看旁边的三井,他也没带任何雨具,显然现在已经不是打不打球的问题了。 

  避雨的空间十分窄小,实在不怎么容得下两个高大的男生。尴尬的气氛不断加重,三井看着大雨,犹豫着问:“你……回去远吗?”阿牧看看雨,也犹豫着点了点头。 

  三井想了想,“那……要不先去我家避避雨,离这儿不远。”阿牧转过头,呆了一下,立马用力点点头。 

  “跟着我跑,很快就到。”三井把他的运动包夹在腋下,提气抬脚,一头冲进雨里。阿牧几乎同时发动,跟了上去,刚跑过一条街,雨水已经把薄薄的衣衫全打湿了,头发也淋透了。三井转了个弯又往另一条马路奔去,人行道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,一脚踩上去溅起一团小水花,噼啪噼啪的,混着雨声跟打节拍似的。 

  阿牧尽量小心地避开行人,同时又要跟上前面的人,有点辛苦。茫茫雨幕,使视线不甚清晰,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、跳动的背影,仿佛在向他招手,不断挑逗着他追赶的欲望。原来雨中奔跑这么有趣,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欢畅淋漓了。 

  三井奔到一栋大楼底下,终于松了口气,“到了!”果然不远,那是一栋看起来很高级的公寓楼,雨水流过亮堂堂的大理石台阶,弄出了一个个小瀑布,透过宽大的玻璃移门,可以看到里面装修考究的门厅。 

  阿牧尚在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,只见三井抖了抖身上的水,说道:“上去吧。” 

  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,淋湿的人进去立马激出一身鸡皮疙瘩。底楼的门卫大叔认得三井,但见到他俩的样子,表情诧异但还是很礼貌地打招呼。三井也问了声好,有些不好意思,阿牧更加不好意思,连忙向大叔回了个礼,然后在三井的催促下钻进了电梯。 

  三井按下了最上面的数字,电梯门‘叮’一声关上了,周围霎时安静。阿牧抬眼望着不断往上升的楼层数字,渐渐地紧张起来。之前他光顾着兴奋,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要去拜访别人的家。可他这个落汤鸡的样子,怎么能去见三井的家人?阿牧忽然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。 

  可电梯很快到顶了,门一打开便是宽敞的走道。阿牧左右看了看,发现这层看起来只有一户!走道里也是静得出奇,地上铺着厚重的深色地毯,让人都不忍把湿漉漉的鞋踩上去。 

  阿牧更加不自在了,几乎要临时改注意。而前面的三井已经用钥匙打开门,走了进去。 

  “进来吧。”三井说,后面没有反应,他又伸出头,似乎看出了阿牧的心思,补充道:“没关系,家里没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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